怀念祖母
坡——怀念祖母逝世十一周年
祖母和坡有个约定，年轻时候每日都要拉着装满了柴火的架子车一个人，拼尽全力从河滩地上一条大坡回到家中，瘦弱的身躯，枯黄的脸颊，口眼歪斜，偶尔一个趔趄，人仰车翻……十一年前的今天，注定她要走过人生最后一道坡，那是村庄到庄子台坟地的坡，记得那天，父亲们牵引着棺柩上了那道坡，送她上坡的人很多。从此，我的生命里不再有祖母的身影。
祖父的一句话：“我老家的石头上都能长出来麦穗。”没有文化的祖母二十出头便怀着好奇从酒钢跟随着十八岁的祖父来到了我的故乡，从此她踏上了极苦的人生路。从浓眉大眼，粗黑的辫子，到弱不禁风，口眼歪斜，也仅仅花了几年的光景。那一年祖母的父亲去世，娘家来信，不识字的祖母让祖父给她读信，祖父却欺骗了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当祖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时间又过去了几年。那一年她回了娘家，而且有且仅有一次，大姐嫁到酒泉，二姐嫁到新疆，祖母告诉过我，在我满月的时候，两位姨奶都来了，从此十几年里，姐妹们再也没谋面，后来大姐生病，危在旦夕，半身不遂的祖母和姐妹们最后一次团聚在酒泉，出嫁后到祖母去世，姐妹们仅有的两次团聚，祖母回到家中没几天，大姐姐撒手人寰。当然和自己的父母亲在她出嫁后，就再也没有谋面。祖母的一生，苦难的一生。嫁到王氏，正赶上六零年代饥荒，又逢阶级斗争，地主阶级的王氏家道中落，批斗还远未停歇，她也走进了这样的纷争中，“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是祖母当年说的最多的话。故乡有个说法，女的年龄大于男的，这样的婚姻基本是不成立的，为了和祖父在一起，他们一起欺骗曾祖母多年。年轻时候的祖父身体极差，胸膜炎、脂肪瘤、也就是没文化的祖母悉心照料，听家里人说，祖父身体最不好的时候，胸腔喉咙里积满了痰，虚弱的祖父无力咳嗽，呼吸困难，是我的祖母一口一口吸出祖父喉咙里的痰，他才化险为夷。生产队时期，每日清晨钢板一响，她便投入了紧张的劳作，家里的公分基本靠她一人挣得，摇摇晃晃，弱不禁风，那时候她的身体里积聚着随时可能病倒的风险。过早的人老珠黄，祖父早早的已经嫌弃祖母了，祖母告诉我，此生祖父送给她一件礼物，是一双袜子。当她生儿育女，又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儿女，整日嘴里随时挂着“我的娃”，娃娃们吃完了饭，她铲下锅底的黑焦的食物，冲着开水就是她年轻时候的一顿饭，娃娃们穿过的裤子，没有办法再去摞补丁，她把这些裤子剪去了裤腿，那是她年轻时候的穿的最多的内裤。后来她有了大孙子，她又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孙子，在我的记忆力，十岁以前我都是在祖母瘦弱的脊背上度过的，脊背剩下的只是骨头，总是会铬疼孙儿，可那瘦小的脊背却是孙儿最安全的港湾，她疼爱孙儿，啃烂了小孙孙的胸脯，怕儿子说她，硬说是家里的小狗挠的。后来的后来，她真的病了，半身不遂，在后来的后来她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那会儿她才六十岁，儿女轮换值班，照顾母亲，此时的祖父为了偿还这一世情缘，他无怨无悔的擦屎擦尿，陪伴着祖母度过了那一年多的瘫痪岁月，然而祖母在最后的岁月也没有忘记把最好的留给大孙子：她卧室的佛龛旁有一个木匣子，锁了好多年，也许她知道时日不多，那日大孙子给她换洗尿芥子，她死活不让动，撅着嘴，用嘴一个劲儿指着桌子上的木匣子，当我问祖母：“你让我打开它对吗？”好久没有笑容的祖母满脸跟开了花似的，使劲儿点头。我说我不能，我没钥匙，祖母便开始大吼大叫，被迫着我撬开了木匣子，那一刻，我被震撼了，大大小小的手绢，一个个整齐的包裹着，当我一个个打开的时候，我泪奔了。一百，五十，十块，五块，被祖母分别包裹在不同的手绢里，当我把这些拿到祖母面前，她高兴的跟个孩子一样，示意让我拿走，我说我不能拿，这么多，爷爷知道了会说我的，她依旧一百个不愿意，我也就圆了祖母的心愿，我告诉祖母：“奶奶，我买书，我学习。”她摇摇头，心疼的看着我的脸，我明白祖母的意思，我说：“奶奶，我拿着它去学校的时候买好吃的。”祖母甚是欢喜，可我又一次泪奔了，抱着祖母，哭了好一阵子。正值她植物人的那一年春节，亲戚来看她都偷偷给她的脖子和衣领间塞了好多钱，等到她和大孙子独处的时候，她嘟着嘴指着她的脖子，我解开了脖子处的纽扣，几百元钱掉了下来，她又示意我拿走。当我拿着钱，我跪在奶奶面前，我好害怕她哪一天真的真的就走了，我哭的有点失态，奶奶却始终没有流泪。小时候我就害怕祖母哪一天不在了，每天除了和祖母在一起的幸福，就是沉浸在恐慌当中，小小年纪的我在梦里多次梦见祖母死了，我在旁边疯狂的哭泣，当祖母要拿出老衣去院子里晒晒的时候，我拉扯着祖母不让她拿出来，我害怕看到那个东西。甚至想偷偷拿出来，把它烧了。终将有一天，她是要走了，漫天大雪，可那一天我没有哭。跟着灵柩缓缓前行，棺柩放进了墓坑，揭开棺盖，整衣冠，整容颜，二叔在坑里，我们在坑外，揭开棺盖的瞬间，棺盖上的黄土落在了祖母的脸上，二叔拿出手绢轻轻的给母亲擦拭脸上的黄土，可那一瞬间，他没有控制住泪球，热泪嘀嗒嘀嗒的滴在了祖母的脸上，和着黄土变成了泥，擦花了祖母的脸颊，我转身跑的很远很远，多么希望这是个梦，她还活着……祖母下葬后，众人回到家中，祖父抽泣的差点昏过去，他深深的知道，老伴儿把生命给了这个家，他却从来没有疼过老伴儿……祖母天水老家的侄子劝说祖父：“姑父，你就当姑姑去远方亲戚家了，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关于祖母，我写不出华丽的辞藻，只有流水账式的称述，文字在这里显的无力。今年冬至，正赶上祖母逝世十一周年的祭日，我拉着爱人跪在祖母牌位前，告诉祖母，这是孙媳妇，让祖母放心，不能让爱人也和她一样，我会好好照顾她，这是给祖母的承诺，我也会兑现这个承诺。祖母没有文化，但对于我来说，她却是一本书，很多时候我都会打开她寻找心灵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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